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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低落尘埃》是一部接地气的当代现实主义长篇小说。作品主要以一群女高知的婚恋作为切入点，通过客观冷静地展现现实生活中复杂、微妙的两性情感，深入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隐秘，还原真实的人性人情（直击人性弱点，展现人情冷暖）。小说还通过形象生动的人事揭示当前高等教育、家庭教育存在的某些问题，具有比较强的现实针对性，引人深思。

目录

章

第二章

第三章

第四章

第五章

第六章

第七章

后记

璩静斋，女，曾用名琚静斋，安徽怀宁人，生于20世纪70年代，中央民族大学文学教授。始终游离在圈子外写作，借写作慰藉人生。著有《菜根谭评注》、《木兰花》（长篇小说）、《青青果》（长篇小说）、《尘埃里开出雪莲》（中短篇小说集）、《天使的印章》（系列童话）、《文学写作教程》、《文学场》等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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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

1

从支离破碎的梦网中钻出来，抓过床头柜上的小熊猫闹钟，魏静怡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，七点了？怎么回事？昨晚睡前不是调到六点的吗？闹钟怎么没响？

叹叹气，忙不迭地起床，上了趟卫生间，透过卫生间的透明玻璃窗，看见外面一片灰蒙，天空在稀稀拉拉地飘着雪花。依稀记起梦里也好像在下着雪，她在半空中悬着，摇摇欲坠……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？除了残存一点雪花的模糊记忆，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。她很想去翻翻弗洛伊德的《梦的解析》，看看弗洛伊德——这个创立精神分析理论的奥地利心理学家，是怎样解析她的梦象的。

她的喉咙干得仿佛要起烟，来不及烧水，去厨房倒了杯隔夜的温开水，喝了两三口，又到卫生间胡乱地擦了一把脸，往脸上抹了抹护肤霜，迅速换上白色毛衣、黑色保暖打底裤，套上长款紫色羽绒服，系上橙红色围巾，扣上黑绒帽子，也顾不上照穿衣镜，从门口鞋柜里拿出高筒黑皮靴穿上，拽过旁边衣帽架上的黑包，小跑着出了门。今天上午头两节有课，她必须以急行军的速度，在八点之前赶到教室，其间还得排除堵车之类的意外情况发生，才有可能赶趟儿。

鼻子里似乎有液体往下流，魏静怡使劲地擤了擤鼻子，拿纸巾揩了。一阵寒风吹过来，她感觉喉管有点发痒，忍不住咳嗽起来。昨晚不小心着了凉，有点感冒了。

天，依然自顾自地舞着雪花。魏静怡不时吸鼻子，有点落魄地站在街头东张西望，找寻出租车。雪天的交通状况远远没有往常那样顺人心意。过往的出租车不多，而且多半都载了客。大约等了一刻多钟，才来了一辆空载的出租车，真是谢天谢地！车还没完全停稳，魏静怡就兔子一般地窜过去拉车后门。

出租车司机扭头瞧了瞧这个衣冠还算整齐，行动毛糙的姑娘，歪了歪脖子，关照说：“您慢着呢，别太着急喽，注意安全。”

魏静怡充耳不闻，钻进车里，坐在后排左座，关上车门，急促地说：“师傅，麻烦您赶紧！京中大学。”

“哪个门？”出租车司机大概对京中大学还熟。

“东门。”魏静怡随口答道，顺手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，微微皱了皱眉，昨晚又没有睡好，脸上有明显的倦容，神经衰弱症真的很麻烦，这毛病高中时期就开始有，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好转。晚上难入睡不说，睡着了也老是多梦，做的还都是杂七杂八、莫名其妙的梦。八月中秋，姐姐魏小叶还给她提供一个二十味中药配伍的中医单方，大夫开的药单龙飞凤舞，她只能辨识黄芪、党参、五梅子、枣柏仁、龙眼肉、阿胶米、鸡血藤、人胞、元参、茯神、炒谷麦芽等草药，其余药名根本就猜不出来，不过，没关系，拿到中医药房，大夫能准确无误地抓药。姐姐说开这方子的是位退休的老中医，年过古稀，以前是中医院院长，正宗科班啦。老中医医术很厉害的，多少人的病都被他看好了，魏小叶说自己的抑郁症也是他给看好的。你这神经衰弱的毛病他还能看不好？不过，老中医说，好能当面让他看看人，现场把把脉，好精准对症下药。等你寒假回来，姐姐带你去看看。不论姐姐说什么，她都哼应着，想着老中医要是将她这二十年的头昏痼疾给瞧好，一定要给他送一面锦旗，好好感谢一番。没有料到上月那老中医突遭车祸猝逝，姐姐说起来，痛心疾首：太可惜了！太可惜了！！好人不在世，好人不在世！！

念起老中医的事，魏静怡一阵怃然自失。车窗外，雪依然在飘飞。她头脑昏沉，闭上眼睛，按按太阳穴，养养神，这些年来她也渐渐养成了一种随时随地闭目休憩的习惯，多少也能缓解一点疲乏。有时候，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状态，明明头脑有些昏涨，等进了教室，往讲台上一站，一亮音开腔，她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，等上完课，那疲乏感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，连脑门顶都有点麻木了。

揉揉眉心骨，搓搓脸，觉得脸上不太润滑，她微微低头，从包里翻出美白护肤霜，拧开盖子，挤出适量的护肤霜往脸上抹了抹，稍加按摩，轻拍，又找出小化妆盒，朝脸上扑了点香粉，往唇上涂了涂无色唇膏。站在讲台上讲课总还是要注意一点形象的。魏静怡又拿镜子照照脸，脸色比刚才要好一些，白里还能透出那么几丝红润。

出租车开得比较慢，一路还时不时地有红灯。魏静怡心里发急，照这样的速度，十有八九是要迟到的。当学生的迟到，站在教室门口，喊声“报告”，似乎不觉得有多尴尬。可当老师的上课迟到，让全班的学生等着，哪怕踩着点进教室，那影响都是不好的，至少以后学生迟到，你这个老师很难理直气壮地批评他，要他下不为例。

魏静怡渴望自己能准时进教室。平素正常情况下，她至少提前一刻钟进教室，做做课前的准备工作：打开多媒体，将要讲的课件拷贝到台式电脑上，然后去开水间接一杯热水（或者冲泡一杯润喉的饮品）。如果时间还充裕的话，跟那些早到的学生聊聊天，多少也能拉近师生之间的距离。眼下这出租车越开越慢，像个裹脚小老太一样亦步亦趋，看这架势，八成是要迟到的，她忍不住向司机提意见：“师傅，能不能快点啊？这车开得太慢了。”

司机慢条斯理地半认真半开玩笑，“您没看天在下雪吗？敢开快吗？车上有两条性命呢。我的性命倒不打紧，半老头子了。关键是您，这么年轻，敢拿您的性命开玩笑吗？您说是吧？”

司机操着地道的京腔，看样子也是个北京侃爷。魏静怡吸吸鼻子，算是应声，她有点烦躁，没有心情跟司机拉呱。

司机大概觉得没趣，干咳两下，没再吱声，打开交通广播听起来，广播里正播放马三立老先生演绎的单口相声《逗你玩》，不时传出欢快的爆笑声。以前魏静怡听过这段老相声，也确实很逗趣。只是人心情不好，怎么逗都逗不乐的。

魏静怡实在心虚得不行，觉得有必要找人帮着先去教室站一下讲台，便拿出手机给教学秘书黄鹂发了个信息，黄鹂一时没回复，又直拨黄鹂手机，无奈没人接听。她索性再闭目养神。车晃晃悠悠，跟个婴儿摇篮一样，要是放空杂念，倒也是很不错的休息方式。

突然，车剧烈地震荡了一下，魏静怡被震得心一哆嗦，惶然睁眼，怎么了？

司机黑着脸，低声怒骂：“吃多了凉药！不会开车还上路！脑子有病！”出租车险些被撞了，肇事的是一辆黑色小轿车，车尾挂着“新手上路，请多关照”红底黄字条幅。幸亏司机是老师傅，有经验，紧急转方向盘避让，要不然，非出祸事不可！魏静怡庆幸不已，油然对司机师傅升起一股敬意，“幸好您车技好，机敏啊！”

“哎，有什么办法呢？”司机师傅显然十分欣慰，“干我们这行的，责任重大啊，要眼观六路，耳听八方才成。您刚才也看到了，碰上这种不懂事的车，您说有什么办法？你不招他，他来招你！你要是跟他较劲，你就死定了！都说我们司机脾气急，您说，好端端的，谁愿意发脾气啊？发脾气，人周身的细胞得牺牲一大批。对自己身体有好处么？我家孙子说，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！说得特经典！”魏静怡附和着笑笑。

师傅大概是个“孙子控”，一提到自己的孙子，话题就刹不住了，眉飞色舞起来，“您别说，我这小孙子，才念三年级，呵，那说话，一套一套的，有水平着哩！甭说我这个爷爷、他奶奶，还是他姥姥姥爷，就是他爸妈，说话恐怕都没有他水平高。嗨，现在的孩子，就是比我们小时候聪明！”

魏静怡心下暗笑，这将孙子给夸的！她也不便扫师傅的兴，便说：“现在的孩子机灵也确实机灵，接触的信息也多。”惦记上课，聊什么都缺乏热度，她的心中还是急，“师傅，大概要多久能到京中大学呢？我八点钟要上课，也真是有点急人啊。”

“哦，八点上课？那确实是有点紧张。”师傅深表同情，“这雪天，路况不好，又不敢开快，还是安全，是不是？”

“您说得也是。”安全确实。魏静怡叹叹气。

“到时候跟你们领导解释一下，应该没事的。”师傅安慰说，“话又说回来，就算迟到，也迟不了几分钟的。这样好不好？我根据实际情况，能提点速就尽量提点速。您也甭太着急。”

魏静怡由衷地道谢，心里依然七上八下的。

车快到学校大门口，黄鹂来了电话，说：“我昨晚手机给弄成了静音，忘调了。静怡有什么事么？”魏静怡想想，算了吧，这个时候，跟她说根本不顶用，也就说：“没事，你忙你的。”

车到东门，八点零八分！按学校规定，出租车是不允许进校园的。魏静怡上课的教室在文科楼五层，从大门口步行到教学楼，再坐电梯去教室，至少要四五分钟，何况天又下着雪，路滑，魏静怡的高筒皮靴防滑性能不高。到教室没个十分钟恐怕是不行的。

魏静怡恳求门卫允许出租车进一下校园，解释自己是学校的老师，要急着上课。门卫是新来的，恪守校规，硬是不给魏静怡面子。魏静怡懊恼也没有用，只好付费下车。

魏静怡试图走快点，可是刚走了几步，差点滑倒。万一摔出个好歹来，那不就更划不来了？魏静怡横下心，反正也已经迟到了，再急也没用。没办法，只能到课堂上跟学生解释解释，道个歉。

到教学楼底楼大厅，准备坐电梯，却见电梯前拉上了警戒线，贴条称：“临时检修，暂停使用，感谢配合。”魏静怡不免沮丧，今早真是活见鬼了，怎么事儿都赶集般地赶到一起来了？她不由得想起老外公在世时说的一句粗俗的话：这人一遇上不顺，连放屁都要砸脚后跟。

只好顺着步行梯小跑着上楼，跑到五层，魏静怡已经气喘吁吁。她看见楼道里有几个人，是教务处的，心咯噔一下，坏透了！

的确是坏透了！教师上课迟到是没有任何理由解释的。要说自己身体不舒服？人家会怼你为什么不提前跟学院请假？要说自己忘调闹钟？那是你自己的失误，为什么不记着调闹钟？说明你就是个马大哈，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！要说天下雪，堵车？更不是理由，不能早点出门吗？！唉，魏静怡心一横：事已至此，只有等着挨批。谁叫你迟到，让人家抓住了小辫子，揪揪你你想舒口气都没机会。

教务处处长批下属丝毫不留情面，大概考虑正是上课期间，那斥责声是有意压低的：学校那么多老师，谁像你这样的？！啊？学校正抓教风学风，三令五申老师不准迟到，不准迟到，可你还是迟到！你要迟到一两分钟还说得过去，可你居然迟到将近二十分钟！有你这样的教师吗？！上课居然迟到近二十分钟！你说你这样子，怎么教育学生！魏静怡被训得像个小瘪三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。

魏静怡上课迟到的后果是有些不堪的，被定性为严重的教学事故，她自然被全校通报批评，还被扣发一个月课时津贴。以前在全校并不知名的魏静怡，因为这一通报，一下子变得知名了不少。

文学院的一些同事觉得小魏有点倒霉运，自从她到这所学校任教以来，上课迟到还是次，可也是倒霉的一次。老实说，以前学校在教学管理方面有点松垮，教师上课迟到早退的现象并不少见，也不是人家魏静怡一个人，以前也没见有哪位老师迟到被逮住予以这么重的处分。一般情况下，老师迟到或早退被学院知晓，也顶多给个口头警告，窝着不向教务处上报。不过，一旦被教务处发现，那情形就不一样了。尤其是近期教务处新处长上任，要抓一抓教学风气，偌大的一个学校，不黑着脸抓抓典型，教风没法真正严明，魏静怡正好撞到了枪口上。

那天因为迟到，挨狠批，魏静怡课自然上得很糟。

她原本要给学生讲张爱玲的小说《倾城之恋》。现代女性作家当中，她感兴趣的是张爱玲，大凡张爱玲的身世、张爱玲的情感史、张爱玲中晚年的生活，以及张爱玲创作的作品，只要能搜罗得到的，她都要搜来看一看。张爱玲的《倾城之恋》她很喜欢，这篇小说她看过好几遍，也细细揣摩过，她自感把握了小说的全部内涵，张爱玲借小说来表达一种世俗的爱情，一种带有苍凉感、荒诞感的爱情。为了讲好这篇小说，也为了让学生更多了解她钟爱的张爱玲，魏静怡在备课时是尽心尽力的，她精心制作了课件，介绍张爱玲的生平重要经历、思想倾向以及创作情况，还配了一些张爱玲及其作品的相关图片。正常情况下，这一堂课她是能讲得很好的，可是事与愿违。

魏静怡进教室时已经八点二十五分了，她的耳边还依稀响着教务处处长那掷地响当当的训斥，眼前的学生也乱哄哄的，魏静怡在讲台上站定之后，教室里也没有安静下来，说小话的依然说小话，玩手机的仍旧玩手机，很显然，学生们根本没把迟到二十多分钟的老师放在眼里。魏静怡也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叫大家遵守课堂纪律，是没底气的。她在讲台上尴尬了差不多有两分钟。

倒是班长仇自力很善解人意，看出老师的窘迫，首先站起来给老师圆场，他拍拍巴掌，大声说：“同学们请安静！请安静！听魏老师讲课。”又态度诚恳地问魏静怡：“魏老师，您今天给我们讲什么内容呢？”

魏静怡感激地冲仇自力点了点头，又环视了全班，道歉：“真是对不起！今天迟到了。昨晚因为身体不舒服没睡好，早上起晚了点，又赶上天下雪堵车，所以迟到了这么长时间，耽误大家上课。非常抱歉！以后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。”

大家都将目光投向了面带歉意的老师魏静怡，整个课堂很快安静了下来。在学生的心目中，魏静怡老师还算得上不马虎的老师。学生表现出的理解让魏静怡的沮丧情绪有所缓解，她竭力平静自己的心态，不过还是能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变调：“我今天呢，给大家讲讲张爱玲。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这位女作家及其代表作品，我事先给大家做了个课件。”

教学可望步入正常状态。可是让魏静怡感到异常懊丧的是，她的U盘里居然找不到张爱玲的相关课件，怎么搞的？自己昨晚没将笔记本电脑硬盘上的文件另存入U盘？记不清了，唉，真是糊涂至极！那一刻，魏静怡真想跳起来发泄一下内心的烦闷，可是面对满堂的学生，她没有机会发泄，只能再次向大家深表歉意。学生普遍失望的样子让魏静怡的情绪一下子又跌落下去了。没有课件，也没有讲稿，魏静怡又不能让学生们晾在那里，她只好凭着一张嘴，一支粉笔，来打发余下的教学时间。一个头昏脑涨、满腹心事的教师上没有讲稿的课，能上得好吗？魏静怡思维混乱，语无伦次。不时有学生窃窃私语，甚至讪笑，其间有几个学生以上卫生间为由离开了教室，还有学生索性伏在课桌上小睡，玩手机的，看杂书的，干什么的都有，连给老师面子的班长仇自力也时不时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涂涂鸦。

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声响起，魏静怡还没有说下课，很多学生已经收好书本，兀自离开教室。很快，教室空无一人。魏静怡颓然地在讲台上呆立了一会儿，她的心好像被掏走了，被挂在学校操场的高高旗杆上，被寒风吹着，被大家嘲笑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室，怎么下的楼梯。

魏静怡黯然神伤，低头走出底楼的楼门时，被一个人狠狠地拽了一下，“干吗呢？喊你怎么不理人呢？”说话的是外语学院的柳叶青，她也刚下课。

魏静怡微微抬了抬头，勉强挤出一丝笑，“刚才没听见。”

柳叶青将包从左肩移到右肩，拿下头上的黑呢贝雷帽，将栗色波浪长发很洒脱地向脑后捋了捋，重新又将帽子戴上，往魏静怡面前笔挺地一站，“静怡，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？”柳叶青今天穿了一套自以为很时髦的裙装：上身穿黑色的仿貂皮紧腰小袄，脖子上箍一条红羊毛围巾，下身着米色燕尾式的过膝羊毛裙子，腿上套着肉色长筒连裤袜，脚上蹬黑色高跟羊皮靴。柳叶青每穿一件新装，都要让魏静怡评评其视觉效果。她觉得魏静怡还有点现代审美意识。

魏静怡一向对着装也比较讲究，要是平素，她还是很有兴趣地欣赏欣赏柳叶青的这身新打扮的。只是今天她实在没有心情，而且她今天怎么看柳叶青都没有平时顺眼，甚至觉得柳叶青这时髦的样子有点倒人胃口，就随口说了句：“你冷不冷？”

“还能忍受。你冷吗？”柳叶青对魏静怡答非所问有点扫兴。往常她可不是这样的，她会上下打量自己一番，然后评点一下。

“我有点冷。”魏静怡抱了抱自己的两肩，“你没别的事的话，我先走了。”

“倒没什么事。我只是想约你一起去逛逛现代（商城），听潘向丽说，那里近又进了一批新款服饰，我看那新品宣传册上有一款浅绿色的裙子特别适合你的。我们去逛逛怎么样？都快有大半年没去好好逛场子了。”

魏静怡只“哦”了声，继续走自己的路。柳叶青见魏静怡有点反常，轻轻地拽住她，“你怎么啦？怎么蔫不拉叽的？”

魏静怡拿手帕纸，拭了拭有点潮润的眼，没有说话。

柳叶青这才注意到魏静怡的脸色的确有些难看，眼里似乎有泪，便关切地问：“你，没事吧？”

“没事。我只是有些不舒服。”魏静怡揉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，她的声音变调得厉害。

柳叶青说：“怎么弄的？是不是昨晚睡觉着凉了？”一阵寒风扫过来，柳叶青“啊——嚏”打了个响响的喷嚏，“你看我也像是有点感冒了。屋里有暖气，待在屋里是不觉得冷的，这一出来，风一吹，还真是感到冷飕飕的。”

魏静怡看着衣着单薄的柳叶青，要是在往常，她会批评柳叶青只要风度不要温度，大冷天的，穿那么少的衣服，冷缩缩的，哪里好看？可眼下，她什么话都不想说，只是懒懒地朝柳叶青一扬手，就转身走了。

柳叶青注视着魏静怡离去的背影，想想又追上去，“你行不行？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？”

魏静怡说：“不用的。我回去歇息歇息，就没事了。”看着脸色冻得有点发红的柳叶青，还是忍不住说了句：“你赶紧回去吧，外面冷。”

柳叶青将帽子往下压了压，跺了跺脚，“好，你路上注意点。改天我们再聊啊。”

两个人就此分了手，一个朝东，一个往西，又彼此回头，扬扬手。

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。魏静怡沿着街边的人行道缓缓地走。道上的雪遭行人践踏，失了先前的洁白原色，变得灰黑不堪。天空游移着薄薄的灰色云团，风打着呼哨一阵一阵地劲吹。魏静怡的脑袋胀热，但浑身却有些发冷，她将羽绒服的领子立起来，将脖子上的围巾勒紧了点，然后她掀掉了自己头上的八角黑绒帽。

魏静怡从学校回到绿色庄园的住处，关上门大哭了一场。她今天出尽了洋相，她以前可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洋相的。

她原是个秉性高傲却又脆弱的人，现在她的高傲一下子被折损得不成样子。她的脆弱不由自主地占了上风，她真想药眠了自己。她现在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走上自杀的绝途，多半就是一时想不开。

她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，胡乱地想象着她死后可能发生的情景，她想她的母亲和哥哥姐姐一定会伤心不已，她的男朋友伤不伤心？她拿不准，学校的那些同事，还有那些学生会怎么看她？揣摩她为什么要死？仅仅是因为上课迟到被训斥了一通，该上的课上得一塌糊涂？天啦！想不到她魏静怡竟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的人！真是白活了一场！

魏静怡东想西想，满心羞愧，觉得自己真是有些愚蠢，幼稚。自己平素在课堂上讲文学作品，还顺带着跟学生谈诗意人生，谈人生追求的意义和价值，跟学生谈的那套人生观积极乐观得不得了，轮到自己头上，就这么不堪一击了？之前谈的那些都是虚泡泡吗？虚伪不虚伪？母亲经常说，这世间，将生死除掉，其余的都是小事! 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嘛！不就是迟到了一点，课上得反常了一点？又不是自己成心的，自己何必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？人在犯过失，十分沮丧的时候，实在有必要学会自我安慰，连古人不都在强调“人非圣贤，孰能无过”吗?何况，糟糕的事好歹不是都过去了嘛！还不如调适一下自己的心情，就当它没有发生，自己还是一个真性情的人。

不知躺了多长时间，魏静怡昏沉沉地睡去，竟然做起白日梦来，梦里竟也是仓皇失措的情景，只是那背景更换为高中时期，期末语文考试她迟到了，卷子拿到手，脑子里混沌一片，她这个班上的尖子生竟连一道题都不会做，语文老师金云宇替她着急，索性说，老师来帮你做好了！引起其他同学群起抗议，她好的同学瞿晓芳抗议得为激烈，考场吵闹一片，惊动了两鬓染霜的老校长，老校长狠狠地批评了金老师……

醒来，梦中的情景依稀在脑海中尚存。魏静怡披衣靠在床头，发了半天呆。

已是黄昏时分。如果是晴天的话，此时绚丽的夕阳会透过推拉窗洒到室内，整个室内都氤氲着一种透亮、明丽、富有诗意的美。而今窗外窗内都是一片灰暗。她越发觉得压抑。对面是一家川味家常菜馆，她隐约闻到一股带着麻辣的油香味，这才意识到自己早饭和中饭都没吃，肚子也分明有些饿。

“一个人再怎么跟别人较劲，跟自己过不去，也不能跟吃的喝的过不去。那是孬子才干的事！”以前念中学时，她在家使小性子不吃饭，母亲总免不了在她耳边这样大声训导。魏静怡觉得母亲说话真是有两下子的，事实就是如此，只要你活着，你不想吃饭都不行，你的身体强烈要求你必须吃饭。你再怎么拗，你终还得吃，而且因为饥饿，你还会狼吞虎咽，失了斯文。眼下魏静怡就是，要再不弄点吃的，她就要发晕了。

魏静怡去厨房，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，将面端到小客厅的饭桌上，正准备吃呢，电话铃响了，是学院办公室的汤正茵老师打过来的。汤老师通知魏静怡：陈老师明天要听她的课，同时参与听课的还有别的老师。

文学院只有一个陈老师，谁都知道陈老师陈华茂跟其他老师不一样，是文学院的院长，去年聘过来的。他原本是京都S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的知名博导，与S大学文学院院长、分管文学院的副校长相处不大和谐，早已产生异心。京中大学文学院原先的院长曹正仁突发心肌梗死过世，校方需要外聘一个院长，同时也为了加强文学院的学科建设，就很轻易地将陈华茂给挖了过来。

新任院长陈华茂还没有听过魏静怡的课。汤老师这一通知让魏静怡有点紧张，早不听晚不听，偏偏这个时候听课，真是有点难为人，她的精神状态还没调整过来呢。课要是讲得不好的话，那是非同小可的，魏静怡甚至觉得比上课迟到造成的影响更坏。对于一个职业教师来说，别的可能都不必太在乎，需要在乎的，就是教学能力是否能得到领导和同行的认可。尤其是新领导来听课，她还是要高度重视，不能被新领导差评。

魏静怡希望多点时间准备公开课，她正想跟汤老师商量商量，汤老师倒是抢先说话了：“小魏呀，你今早是怎么搞的？迟到那么长时间，教务处将你的事反馈到院里，要在全校点名通报批评。陈老师很生气，他觉得你这是给我们文学院抹黑，文学院还没有哪位老师被点到全校去批评呢。”

汤正茵在文学院算是资历比较老的一位老师，人称汤老太太、汤领导，虽说是个办公室主任，可管的事比院长还要多，她习惯于管新来的院长叫陈老师，甚至有时管他叫老陈。汤老太太说话办事都有股领导的风范，一些老师私下开玩笑说，汤老师应该坐到校长的位子上。

汤老师的话让魏静怡的心绪又一下子坏起来，没有更好的理由解释自己迟到，只得实话实说：“汤老师，我不是故意的，昨晚不舒服，差不多一宿没睡着。又调错闹钟了。早上起晚了点，您知道天下雪，路上堵车，我打车，也还是迟到了。”

汤老师平素对魏静怡印象不错，一听魏静怡的解释，便半责怪半同情地说：“唉，你这个小魏呀，你不舒服，上不了课，可以提前往我家里打个电话呀，我住得近，说一声，我帮你站一下堂，安排学生自习。一旦教务处查起来，我们有理由说我们的老师病了，上不了课，请假了。可是你这样一来，病了也不说一声，教务处他们不知道你迟到是因为你病了呀。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？所以我说，以后你干什么事，都尽量考虑周全一点，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
魏静怡嗯嗯应声，她的喉管又有点发痒，不由得咳嗽起来，边咳嗽边说：“汤老师，您说得是。迟到已既成事实，也改变不了。他们怎么处理就由他们去吧。请您帮我跟陈老师解释一下。”

“陈老师那边，我会说的。”汤老师很关切地说，“小魏，看样子，你是重感冒了，看医生了没有？”

“没事的，汤老师，不用看医生的。”

“发烧吗？要是发烧的话，那就赶紧去看医生，弄点药吃，感冒会好得快一些的。”

“谢谢汤老师。目前还不发烧。”

“不发烧还稍微好点，你就大量喝温开水，泡泡热水脚，然后捂着被子好好睡睡觉，也会好得快的。”汤老师平素比较注重养生，也不忘顺口对魏静怡普及普及，“小魏啊，你平时也要注意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，比如洗脸尽量用冷水，刷牙要注意用温水，泡脚呢，刚才说了，要用热水，好是有点滚烫的水，你听过民间有这方面的谚语没有？说‘冷水洗脸，美容保健；温水刷牙，牙齿喜欢；热水洗脚，如吃补药’。”

“这谚语说得好。谢谢您，我都试试。”魏静怡咳嗽着说，“汤老师，我明天上课恐怕不行，我头晕得很。能不能改天呢？”

“改天吧，只能改天了。我跟陈老师说一声，没事的。你好好休息，什么时候听你的课，等你感冒好了再说。先这样。有事再打电话啊。”

汤老师还算体贴人。魏静怡吁了一口气，她也是够饿的了，那一大碗面条她一口气滋溜滋溜地吃完，还觉得没饱，又冲了一杯热牛奶喝了。

屋里的暖气很好，室温比较高，魏静怡周身发热，她脱了外套，套了一件薄薄的小马甲。

天又下起了雪，白白的雪绒花在天空飞舞，魏静怡静静地站在窗边，注视窗外一片澄澈的世界，想起了父亲。她从小就喜欢下雪，父亲也很喜欢下雪。

印象深刻的是她八岁那年，跟父亲一起堆雪人的情景。

雪下得很厚，满眼白皑皑的美景。她和父亲都兴奋不已，到屋外堆了一个高高的雪人，父亲拿来两根短小的黑炭插在雪人“脸”上方，乍一看就是两只黑黑的眼睛。他又找来短短的红布条，弄成朝上的半圆，嵌在雪人“脸”的下方，看上去，雪人俨然在抿嘴微笑。父亲叫着她的乳名，“三儿，雪人堆得好不好？”她咯咯笑起来，拍手跳脚说：“好，好！爸爸，我们要不要给它做两只手？”

“好，来做两只手！”父亲从雪堆里翻出两根枯树枝，斜插在雪人两边，“三儿，像不像手？”

“像！”

“我们再来给它打扮一下，好不好？”父亲将自己头上的黑帽子拿下来，戴在雪人头上。她很开心，将自己脖子上的红围巾解下来，系在雪人脖子上。

“三儿，漂亮吗？”

“漂亮！”

母亲从屋里出来了，眉头大皱，数落父亲：“你这人，也真是的，怎么跟个淘气的大孩子一样！这大冷天的，带着孩子玩这么长时间的雪，小心将孩子冻坏了!”父亲笑笑，“三儿哪有那么娇气？”

母亲说：“孩子要是冻病了，你负责！”

那次她和父亲玩雪玩得十分畅快，竟然一点不觉得冷。那样快乐的情景以后再也没有了。父亲在第二年晚秋就发急病过世了。

如今回想起来，魏静怡满心都还是泪，那么疼她、懂她的好父亲，只在这世间待了四十五年，就不见人了！

眼前雪花再怎么浪漫飘飞，也难以飘飞出她少时的那种快意。她终于回想起昨晚的梦，她好像就在梦里跟父亲一起堆雪人，在雪地里跑来跑去……

手机响起来，又是汤正茵老师打来的。还没等魏静怡开口，汤老师先说话了，解释她刚才拨错了号。又顺口提了提公开课的事情，说小魏，公开课还是好好准备一下啊。

魏静怡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，抓紧时间应付公开课。

她还是准备讲张爱玲的《倾城之恋》，课件她之前就已做好，又在网上搜集了有关材料补充到课件里面。魏静怡知道自己不是那种特别能放得开的人，虽然书也教了好几年，但让她搞这种全院型的公开课，多少还是有点绷着弦。她还是要精心设计教学环节，包括开场白、导入新课、师生互动等环节，她都一一写在讲义中。

第二天，魏静怡一个人在家专门精心“蒸煮”公开课，张爱玲及其《倾城之恋》被她慢慢地煮成了熟鸭子。这只熟鸭子已经装盘，只等时候一到，魏静怡就和盘端上去，让讲台下的新院长和同行们瞧瞧，品尝品尝她的手艺怎么样。

魏静怡胸有成竹，就主动打电话给汤老师，告诉汤老师她感冒完全好了，可以上课了，她马上将话题又转到公开课上，“汤老师，公开课什么时候弄呢？”其实她恨不得马上就上公开课。

汤老师说：“感冒好了，是吧？那就好！公开课的事呀，我上次跟陈老师说了，照他的意思，他这几天很忙，没时间听课，所以你的课他暂时就不听了。而且他也是因为一时恼火你上课迟到，临时起意要听你的课的，看看你课堂教学到底组织得怎么样。后来我跟他解释说你因为病了才迟到的，学生那边对小魏老师的反映还是很不错的。院长点点头，也没说什么。我看这事也就算过去了。”

“哦，不听课了吗？”魏静怡有点失望。

“不听也好。许多老师都不愿意上公开课的。这样一来，你也省点心。”

魏静怡心里话，我哪省什么心？我这两天连觉都没睡安稳。自己弄了半天，人家说不听就不听了。就这么简单。魏静怡越想越扫兴，有时候，凡事不必太上心，任其自然才好。难怪卫岩老批评自己太把事当事了，一件事情一提溜在手，总难以放得下的。魏静怡不知道这是自己的优点还是自己的缺点。转念又一想，不觉又有些释然，全身心地投入去备备课，也是教师分内的事情，其实每节课都应该当公开课来准备才是，只是那样会将自己累成狗。她除了教学，还有科研任务——写论文，做项目，完成学校规定的教研任务，她还要评职称，如此等等，她要关注的事很多，时间总是不够用的。

屋虽小，却又感觉有些虚空，魏静怡心里烦闷，很想找个知心的人聊聊心里话。虽然她也有一些表面看上去关系不错的朋友，但此刻在魏静怡的眼里，她们其实还够不上她的知心。或者说，就算是知心朋友，她们彼此之间还是要保持各自的私密空间。她心中的郁闷是没有必要跟她们说的，就算跟她们说了，她们也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，终还是要靠自己去排解。不过，追究起来，她的知心人曾经也还是有的，那是在她的学生时代。只是时过境迁，大家彼此各奔东西，各忙各的事，偶尔打打电话聊聊，但聊的往往都是桌面上的事，很难再深入彼此的内心了。

魏静怡很怀念学生时代，尤其是怀念没有男朋友的那些日子，那时还有某种憧憬，有着某种希望，特别是恋爱这种事情。她被一些蜂蝶般的男生乱嗡嗡地追着，她摆出一副傲然不屑的样子，心理上有着一种骄傲和满足。可是现在，她自从有了固定的男朋友之后，憧憬没了，过的是一种似小家庭又非小家庭的庸碌日子。她觉得她跟卫岩在一起同居的这几年，她失去很多东西，她的生活质量其实在下降。

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，三十岁的生日，魏静怡幽幽地想，她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个生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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